【唐花】紫陌千尘（下）
三天了。师父保持着唐千陌临死的姿势，就那样抱着他逐渐冷却僵硬的身体。
不动，不说，不吃，不眠。
“师父，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你答应唐大哥好好活着。”我跪在师父身边哭喊，却不能在他死水一样的心上掀起一丝波澜。无论我怎样努力，都不能让师父有一丝反应。他的魂魄仿佛已经离开身体，飘向远方。本就消耗了大量元气的师父像一朵被折下的花，迅速地枯萎着。我眼看着师父的脸上失去光彩，鬓角染上白霜，甚至连呼吸都日渐微弱。
“紫辰啊，有几个唐家堡的弟子来找你。”裴师伯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这是怎么了？”
“裴师伯。。”我扑上去哭了起来，“你救救师父吧。”
“他们是来收回千陌尸身的吧。”三天没有说话的师父抬起头，声音沙哑微弱。
师父低头吻上唐千陌已经冰冷的唇，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然后起身，回头，向小屋走去。“麻烦裴师兄带唐家堡的少侠们过来吧。我身体不适，请原谅我不做接待了。”
师父几乎不能自己站稳，我对着茫然的裴师伯行了个礼：“下次见面筱汐再跟师伯仔细讲清楚，还是先请师伯带唐家堡的人过来吧。”然后就冲上去扶住了歪歪斜斜的师父。
关上房门，师父抚摸着唐千陌死前塞给他的面具，微微地叹息了一声：“最后，我果然还是什么都没能留住，你的性命，甚至你的尸身。”
师父惨淡地笑了笑，倒在了我怀里。
一天后，当我端着药进到师父房里的时候，师父已经醒了。他倚着床头坐着，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虚空，即使我走到他面前，他的视线依然没有改变。
“师父，吃药了。”师父对我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当时我的泪就涌出来。我那风采俊逸的师父，那笑容温和的师父，为何老天要这样折磨他。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试探着盛了一勺药递在师父嘴边，师父意外的顺从，乖乖张嘴吃了下去，眉头丝毫都没有因药苦而皱起。
师父吃完了药，我又一勺一勺喂他吃了粥，除了被动地接受我喂过去的食物，师父还是不对外界的任何刺激有反应，但我依然欣喜若狂，只要师父肯活着，就算他一辈子不再开口说话，不再看我一眼，我也心甘情愿，我只要他好好活着。
又是三天过去了，师父依然像个活死人，除了咽下我递过去的任何东西，他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他的身体日渐衰弱，我却没有任何办法，我治不了他心上的伤，任何人都不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地照顾师父，一直等到他想通振作起来的那天为止，哪怕等上一年，亦或十年。
师父没有让我等太久。
唐千陌尸体被带走的第四天。早上我来到师父房间的时候，师父已经起身穿好了衣服，正在梳理头发，他的长发因主人的虚弱失去了乌亮的光彩，师父认真地梳理着，仿佛在进行某项神圣的仪式。
咣当，手中给师父擦脸的水被我洒在了地上。师父回头看了一眼惊呆的我，对我微微笑了笑，“傻孩子”。
我熟悉的师父，又回来了。这是梦么？神明在上，若这真是梦，请不要让我醒来。
师父走过来，蹲下抱住了呆成了一根木头的我，“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师父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吐出的气息吹拂着我耳边的碎发，温暖湿润，声音里带着能让人心甘沉入其中溺死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我抱着师父大声痛哭，我从来不曾觉得这样委屈，也从来不曾觉得这样幸福。
师父默默地抱着我，任我哭嚎，任我狂乱地挥拳打着他的背，任我将眼泪鼻涕抹在他的衣服上，他只是温柔地抚着我的背，抱着我，靠着我，让我放肆地哭。
待我终于哭够，不好意思地抹着脸的时候，师父才放开我，一边替我擦着脸，一边盯着我的眼睛说，“筱汐，谢谢。”
“我们师徒之间就不用说谢了，只要师父能振作起来。”话刚说出去我就后悔了，生怕惹起师父的伤心事。
师父看着我的慌乱只是笑笑，“我只给了自己六天的时间用来任性的悲伤，毕竟我答应了他好好活着，而且我还要照顾我们筱汐呢，是不是？”师父的眼神仿佛有一瞬间失去了焦点，可他的笑容那样温暖而熟悉，我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那师父我再去给你打水。”看着一地水，我也终于想起自己来的初衷，总之师父没事了就好，我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假装没有听到师父低声说着“今天是他的头七，他若当真回来，看到我难过也会不安心的。”
接下来的日子，师父仿佛已完全忘记了曾经有一个唐家堡的杀手出现、又消失在我们的生命中。他种药、行医一如既往，他弹琴、读书事事如常，若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反而是气质更加温润起来。从前的师父虽然待人处事都谦和有礼，却也带着一丝疏离，而现在他仿佛真正融入尘世，带着一颗慈悲包容之心，深深地爱着这天地间的一草一木，一枯一荣。
他去病舍的次数和时间都有明显的提高，让师伯们笑得合不拢嘴。耐心温柔，笑容真诚，眼波盈盈一转就能安抚病人焦虑的美名更是日渐响亮。对我医术的教导也从以前经常迁就我的疲懒变得更加系统认真，我很高兴能帮着师父分散精力，总是认真背书实践，盼的不过是进步时看到师父会心的笑容
我不知道在那笑容下面，到底藏了多少鲜血淋漓不能示人的悲恸。
每个月圆之夜，师父都会一个人在小院中坐上大半个晚上，他总是把唐千陌的面具放在桌上，然后在自己和面具前各摆一杯酒，从来都是唐千陌喜欢的竹叶青。然后他会摸着唐千陌的面具，静默地看整晚月亮的轨迹，在它即将沉入西方地平线时，才将两杯酒饮下，收好面具回房。
师父以为我已经睡下，从来没有发现过我的窥视。其实盯着师父几次之后，我也不再担心他失控，便由他一人。我想，师父需要一个绝对自我的场合，静静地积蓄着能量，消化着悲伤，回味着思念，才能继续在人前露出那样柔和的笑，才能守着他的承诺，好好的活着，爱这个世界。
一转眼，又是一年中秋。
师父照常早起做了月饼，依然做了很多个人的分量。我不敢也不忍提醒师父那个人已经不在，就让师父妄为一次吧。
下午的时候，看管山门的师兄跑来说有人找师父。师父向来不在江湖走动，除了唐千陌，可以说万花以外的人一个也不认识。
我们带着惊讶来到山门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她穿的是跟唐千陌一样的青蓝色，紧致的腰身和护腿勾勒出姣好的身材，束着高高的马尾，腰间毫不掩饰地别着一架千机匣，来人竟然是唐门子弟。
她无视了守门弟子眼中的好奇和畏惧，只是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师父。师父看着她，没有开口，只是坦荡地回应着对方并不礼貌的注视。
那个唐门弟子看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我是唐千陌的师姐。”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也是他的搭档。”
师父的身子微微地颤抖着，他压下声线中的慌乱，拱手道：“怠慢了。不嫌弃的话，请来坐坐吧。”
桌上有酒——上好的竹叶青，桌上也有月饼——各种颜色馅料，围在桌边的是万花的医者和戴着面具的唐门杀手——一切跟往年好像并没有不同。
他们默默地对饮着，谁都没有先说话。
当这坛竹叶青马上就要见底的时候，那女子终于放下杯子，眼神飘向远方，自呓般地开了口：“我比千陌早进了两年唐家堡。被师父带回门派之前，我眼看着自己的父母死在强盗手上，所以一开始，我就能狠下心毫无障碍地去收割人的性命。千陌不同，我亲眼看着，他是怎样从一个单纯的孩子，学会压抑着自己的本性，一天天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杀手。从他第一次动手杀人之后，我就再很少见他开怀笑过。”
“我曾经很怜惜他的单纯，即使我知道这种感情对一个杀手来说有害无益。我没能守住的对人怀有的希望，却总希望能在他眼中多看到一天。大概因了这样，他偶尔，也会放开胸怀对我说些心里话。整个唐家堡，大概没人了解他的事比我更多。”
她空洞的眼神再度凝聚在师父身上，那么透亮，“所以，我很想来亲眼看看你，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令他重新找回笑容。也是替他，来看看你。”
师父的脸绷得很紧，我想他一定用了全力，才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太过悲伤的神色，虽然他眼中的水汽昭示着他的努力并不算成功。
“这三年他过的很快乐。他的眼神中又有了光，那是种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光，是种心中怀有柔软情谊的光。他的话也多了起来，偶尔会跟我讲起你的事，讲你们的相遇，讲你的医术你的琴音，讲万花的风景，讲你们一起飞翔一起赏灯。我知道他死前来了你这里，却不知道伤重的他到底跟你讲了多少话，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有多么感恩，多么欢愉，多么。。喜欢你。。”
师父终究没有忍住，一滴泪从眼角悄悄地滑落，紧接着又是一滴，然后汹涌成河，流成江海。
“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只是给你徒增伤悲。”唐千陌的师姐也有些哽咽，“我待他如亲弟弟一样，我只希望，他不要带着没有说完的话，走的不安稳。而我，也想来亲口谢谢，你曾经出现在他生命里，带给他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温暖和爱护，想来替他再看看你的生活，替他陪你再赏一次明月。我这个做姐姐的，终究也只能为他做这么多。”
师父抬起右手，用自己的掌心遮住双眼。他低头将脸埋进自己怀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双肩在无力地抖动。半晌，师父的声音才传来，带着鼻音，闷闷的，“我懂的，因为我也是一样。。一样的感激，一样的快乐，一样的。。喜欢他。。”
“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伤成那样的。。。”师父稳了稳自己的气息，犹豫着，没有说出那个“死”字。
“说起来，那天的任务很蹊跷。”那位姐姐皱了皱眉，“一开始，我们的情报就出了问题，护卫的数量是情报显示的两倍，我们且战且退到指定的位置后，本该出现接应的人也没有出现。最后，我们还是被包围了。”
她给自己倒了杯酒，仿佛在让自己镇定下来，“那一战，我们打得很辛苦。我们射光了最后一只弩箭，打掉了囊里最后一枚暗器，两个人身上都至少有十几处大小伤口，只是凭着一股野兽般的血气挥舞着匕首。杀到最后，我们俩就背靠背坐在那尸山血海中，喘息着，恢复着力气，却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他跟我说，师姐我要死了。
“他跟我说，师姐你要活下来。
“他跟我说，师姐明天就是中秋了，我得去见他。
“他跟我说，师姐谢谢你，让我任性最后一次。
“然后他就翻身上了马，我只来得及伸手触了他的衣角。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后来呢。。也没人给你们个解释？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师父的眼角抽搐着。
“负责调配的师兄是某位长老的侄儿，事后他虽然请辞但被长老们驳回了，他在这个岗位几年来这是第一次出错，何况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代替他。长老们算的精细，自然不会为一个死掉的底层弟子去得罪同僚。他在小辈们中向来受欢迎，他逃了惩罚，大家都是高兴的。而且，曾有流言说他其实暗暗喜欢千陌，连着这一层，大家反而当他是受害者一样同情。”她似乎不喜欢提起这个人，语气中的不屑连我都听得出来。
“你好像并不喜欢他？”师父问。
“他的眼神里总像烧着一把火，我总觉得那把火太炽热，总有一天会烧毁他自己和身边的人。”
“你怀疑他？”
“也许我只是讨厌他吧。”她抿了抿嘴，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清晨送她离开的时候，师父递过去一个食盒，“习惯了每年多做些给他带回去，本来还想着今年的要浪费了。”
“谢谢你。兄弟们都很欢喜。”她微微躬了上身道谢，“我叫唐千语。若你有机会来蜀中，记得来找我。”
“一定。”师父的头发被微凉的晨风吹起一缕，目送着唐千语深蓝的背影消失在路口。
我本以为师父平静的心会被再度得到的唐千陌的消息扰乱，可他一切如常，只是对我更加用心教导。于是我心中大石落地，师父终于放下，能够坦然地回顾过往。
直到六个月后某个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师父突然消失了，带走了几件衣服和唐大哥的面具。留给我的只有一封短信：
“筱汐，原谅师父自私。若不能还千陌一个公道，我余生难安。你长大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多读我留给你的书，有事去找裴师伯帮忙。不必等我。”
我被最后四个字刺痛了眼睛和心，师父，就算你从来不曾接受过我的爱——即使它并不比唐千陌的少，也请至少不要怀疑我们相依多年的情分和羁绊。我会好好守着我们的小院，等你为唐大哥报了仇的那天，回到家里，再对我笑。
我才十六岁，我还有很长的人生可以用来等你。请你一定平安回来。
师父留给我的医术上写满了他的笔记，读起来就好像师父一直在耳边谆谆教导。回想起这半年来师父经常伏案疾书的身影，我心中默默感动着。
其实从见了唐千语的那一晚，师父就已经动了去唐家堡的心思吧。他强忍着心中的急切，让仇恨烧灼着自己的心弦，只是为了多些时间陪伴他唯一的徒儿，留下更多的手书替来教导徒儿。在他浅浅的笑容下，到底有一颗怎样纠结于爱人和师父两层身份的心。
我的医术进步很快。除了拼命读书，感受着师父熟悉字迹上传来的温暖，我不知道还能怎样阻止自己的思念和胡思乱想。多少次，我梦到掌门把我叫去，告诉我师父的死讯。惊醒过来的时候，我就披衣起身去师父房里坐一会儿，摸摸他用过的笔墨纸砚，感受他残留在空气中的味道，然后想着师父现在会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他好不好，有没有想起我，是不是查到了什么头绪，是不是已经给唐大哥报了仇只是贪玩了不想回万花。
师父我又长高了一点。
师父我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夫了。
师父我一个人过了中秋节，你吃月饼了么。
师父我一个人去看了烟火，我很想你。
师父你还会回来么。
……
师父离开了一年了，我曾恨过唐千陌为何要夺走师父的心却不能给他陪伴，也曾恨过唐千语为什么要再度来打扰我们的生活，我恨过自己没能体察师父的心意没能治好他的心伤，也恨过师父竟会如此绝情地舍我而去。
一天天的等待最终将我的不甘怨恨都消磨成了一种“只要师父能回来”的渴望，我不再奢求你的眼中有我，我只希望你的身边有我，可就连这样，现在都仿佛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想。
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夏日午后，即使坐在院子的树荫下，依然逃不掉蒸笼一般的暑气，偶尔吹过的风也是黏腻的，汗打湿了发梢贴在脸上，痒痒的。
我心浮气躁，书上的字嘲弄般地在我眼前跳着，于是我终于叹了口气，放下书决定等天气稍凉些的黄昏再看。然后我就见到了师父。
他穿了一件黑色绣紫色花纹的长袍，映得腰间的竹笛翠绿明艳。他耳朵上方的长发被梳成了两条发辫，束在脑后，显得整个人都干练起来。师父好像瘦了些，脸色也白了些，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漆黑明亮。
我揉了揉眼睛，不确定这是不是太热而产生的幻觉。师父只是展颜，摆出了那我看过十几年的亲切微笑，然后张开双臂，任我扑到他怀中放声痛哭。
“你说让我不必等你，我以为你不要筱汐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师父只是重复着这四个字，不停抚着我的背。
“回来就好。”我自己抹了抹眼泪，扬起脸看着师父，努力做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不该哭的，师父回来就好。师父，你不会再走了吧？”
“嗯。不走了。师父以后都不会离开万花了。”
我拉起师父的手向院子里奔去，师父的手冰一样冷，甚至在这炎热的夏日让我打了个寒颤。我被重见师父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竟没有去问。回忆之时才发觉，那苍白的脸色和冰冷的手心，都是多么昭然的明示。
“师父师父，快给我讲讲你这一年都去哪了？发生什么事了？你过的好不好？你是去唐家堡了么？你是去查唐大哥的事了么？”才刚把师父拖到椅子上坐好，我就连珠一样吐出一大串问题。
“嗯，我去了唐家堡。”师父只答了一句就停下了，似乎不愿意多说。
可我怎么肯，直追问着“后来呢？”
“我说自己曾经被唐门的门人救过，愿意以自己的医术报答唐家堡。唐门毕竟与外界交流少，医术水平自是不及万花，所以他们很高兴我能留下来，我就在唐家堡做了一年大夫。”师父轻轻挑了挑左边的嘴角，露出一点调皮的神色。
“只是这样？”我扬起的尾音明明地表现出不满，师父你可别拿我当小孩子骗。
“唉，徒弟大了不好骗了。”师父叹了口气，捏了捏我的脸，“这一年，我跟千语姑娘重新调查了她和千陌那次任务的始末。从他们接到任务起，背景调查，人员调配，消息传递，都是千语姑娘提到的那位师兄操办的。”
“那个传言喜欢千陌大哥的师兄？”
“嗯。”师父犹豫了一下，低声应到，“传言是真的。千陌也是他故意害死的。”
“什么？”我从椅子上跳起来，“这怎么可能？”
“一切人证物证都指向他，我却没办法跟他对峙，而且我也不能理解为何收到的信息是矛盾的。后来我就想，在长老的面前跟他决斗。若我胜了，他就要公布真相，若他胜了，我就一辈子卖身给唐家堡当大夫。”
“可是师父，就凭你那半吊子花间游心法，能打过人家长老亲眷、内堡弟子么？”
师父掏出腰间的竹笛轻轻敲了我脑门一下，“傻丫头，我这不是回来了？这叫名师出高徒。他对自己很有自信，立刻就答应了，想来能招揽到万花出身的医者，对他来说也是大功一件吧。”
“那你们是真的动手了？师父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你也太莽撞了，怎么能去跟那么厉害的杀手决斗？”我上下打量了师父一番，好像并没有缺胳膊断腿，然而我越想越后怕。唐门都是些生死间走钢索的家伙，一个不小心，恐怕师父就真的再也不能回万花见我了。若不是师父正好端端的坐在我面前，我甚至会怀疑师父是去一心求死的。
“比起正面交锋，他们更擅长偷袭和暗杀，我以花间游的武功对付他，实际上占了他的便宜呢。而且他们只知道我修行医术，自然一开始就对了存了轻视之念。放心吧，筱汐，我答应千陌会好好活着。”一朵飘过的云在师父脸上投下晦暗的阴影，我的心也突然绷紧了一下。
“可是万一你输了，真的要一辈子留在唐家堡不管我了么？万一你死了呢？万一他输了却不肯认呢？万一真的不是他呢？师父你下了这么大的赌注，就一点都不怕？”
“没有万一。”师父答得斩钉截铁。“我会赢，我会查明真相，我会还他一个公道。”
“那他亲口承认害死唐大哥了么？”对真相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嗯。他喜欢千陌很多年了，久到相熟的师兄弟其实都心照不宣，可千陌一直装傻不肯领情。可是后来，他发现千陌喜欢上别人了，而且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万花医者。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心中又恨又妒，只想毁掉自己不能得到的东西。。。他说很后悔，也很对不起我，如果可以，他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千陌的。。。说完他就自尽了。。”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意外的没有带着憎恨，只是说的很慢，很稳，很悲伤，仿佛求而不得的，爱恨交织的，死生不能相随的，是他而不是那个人。
“他是害死唐大哥的凶手，怎么他死了师父你反而看起来很难过？”
师父微微蹙眉，眼神深沉地仿佛收敛了周围的一切光华，“他跟我一样，不过是再也见不到爱人的可怜人罢了，我们的魂魄不再完整，心中被剜开大洞，自己疗伤都还来不及，哪还有多余的力气去恨呢。他曾受尽悔恨的煎熬，就算死了，也不能真的换千陌回来。何况，害死千陌的元凶分明是我啊。是我与他的相遇，我与他的相爱，才带给了他这样的苦果，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
唐大哥去世之后，除了最一开始的几天消沉，师父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出他的难过，可他现在的神色语调，仿佛刀子一样在我心上狠狠割过。我想大叫着这不是你的错，我想哭喊着你还有我，我想靠近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我想抬手拭去他眼角的哀痛。可我的胸口喉咙被一团巨大的伤悲堵住，我的手脚身体被一种绵延的思慕缠住，我终究没能发出声音亦或移动分毫。我被师父排山倒海般汹涌的情绪裹住，只能怔怔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就像最深最清的湖水，又好像最狂乱的风暴。
这一刻快得仿佛白驹过隙，又似乎漫长得已经经历沧海桑田，时空在此时失去了意义，我的生命里只剩下那双氤氲着雾气的黑色眸子。
直到，师父在我的注视下缓缓地倒在了桌子上。
师父的脉象有些虚弱，可又不像是生病或是受伤的样子。我把师父扶进屋里，只能祈祷师父只是旅途太过劳累加上情绪波动，只要一觉醒来就会没事。怀着这样的心情守在师父床前，从黄昏到夜半，天将亮时我迷迷糊糊地趴在床沿睡了过去。
朦胧中，好像有谁在温柔地摸着我的头顶，我惊醒，看到了师父含着笑意的眼睛。
“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只是有点累。去休息会吧，我没事的。”
“可是师父你看起来。。”
“去吧。我也再睡会好不好？”
“嗯。那师父你好好休息。”我退出师父的屋子，心里却暗自不安。
我给师父熬了增补元气的汤药，经过几天的休息，师父的脸色看起来也红润了些。可没等我放下心来，师父又一次在药圃里晕倒了。
师父这次醒来的很快，我依然诊不出师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请裴师伯来看过，他跟师父在屋里说了会儿话不让我进去，出来时只是对我摇摇头，什么也不肯说。我去问师父，他也只说些要麻烦我照顾的混话，我追问的急了他就说累了要休息。我总觉得他们有很重要的事在瞒着我，可就算师父肯，裴师伯也决不会允许师父糟蹋自己的身体，我这样安慰着自己，也不知心里到底信了几分。
从那次之后，师父也不再推辞我的照顾，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大部分时候，他都一个人在书房里不停地写些什么，我总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看看他，因为他越来越频繁的昏迷，虽然他本人坚持只是累了想睡会。
师父的五脏六腑越来越虚弱，身体一天天削瘦下来，头发也逐渐染上白霜，短短三个月，他那乌黑的长发已然变得雪一样白。我每每看到师父的白发，都觉得眼睛刺痛想要哭泣，他本人反而毫无自觉般的，总是问我白发的他有没有仙风道骨的出尘气质。我对他说着你别臭美了，心中却惶恐着，总觉得他是真的要飞升而去。
师父回到万花已经六个月了。我翻遍了医术，用尽了药石，依然只能看着师父一点一点的衰弱下去。我的心被狂乱的痛苦撕扯着，脸上却要强颜欢笑，我不能露出一丝软弱，只因为心中的绝望只要一个小小缺口就能决堤，将我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七月底的时候，师父已经不能下床了，他眼眶深陷，面色憔悴，可在我眼里，他依然是这个风华绝代，神采飞扬的师父。裴师伯又来过一次，他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好好照顾师父，我知道，他是来跟师父告别的。
“筱汐，我这一生总是求的太多。”师父的眼神迷离，看着眼前的虚空。
我静静地听着，我知道师父并不期盼我的回答。
“千陌活着的时候，我总想着有一日他能退隐江湖，与我在万花终老。等他死了，我才发现我要的不过是他活着。我本来万念俱灰只想随他而去，可偏偏又答应了他要好好活下去。我很想守住我的诺言，可我从不知仇恨的火烧在心上是那么痛入骨髓。我这一生要的都是奢望，求的总是错过。现在我终于能去见他了，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不守信不愿见我。筱汐，他会恨我么？”
“不会的。他永远不会恨你。”我强忍着自己的泪，“唐大哥一定很高兴能见到你。”
“是么？我。。也很高兴呢。”师父的语调带着发自内心的开怀，我开始觉得也许自唐大哥离世，只有这一刻的师父才是真正开心的。
“筱汐。”师父握了握我的手，“我这一生唯独对你是有亏欠的。我还有那么多事情想要教你，却终于要早早地留你一个人在世上。对不起。”师父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用脸贴着师父的手，眼泪就顺着他的手背滑下去，“不，师父，你不欠我什么。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是你给的，你把我养大教我读书行医，你曾出现在我生命里这件事就足以让我一辈子感激上天。真的师父，我会好好的。”
师父已经再度陷入沉睡，沾着我的泪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师父已经失去了呼吸。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仿佛正在做一个最美的梦。
我弯腰抱住了师父已经失温的身体，只是感受着师父的气息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中，终究，你还是不肯丢下他陪我再过一个中秋节。
一天一夜之后，我向门派上报了师父的死讯。
我的眼泪已经在师父生病的这半年哭尽了，师父去世我反而没有哭，只是觉得一切仿佛梦一样，浑浑噩噩的。
师父的白事是师伯们帮着操办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我把唐大哥的面具和师父那碎掉的玉坠陪着师父一起下葬了，而我留下了师父的竹笛，我告诉自己这只是师门的信物而已。
后来整理师父遗物的时候，我发现师父那半年在书房写下的，是他自己对医道、琴艺的心得，当然，都是留给我的。还有一本花间游的心法详解，师父在扉页上写着：筱汐，我知道你对于武艺并无兴趣，不过这是从你师祖那传下来的本门心法，你若有机缘，替它寻个传人也好。
我一页页地翻着，倒不是想要学上面的武功，只是想多看看师父的笔迹。翻到最后几页的时候，却看到几个大字，“非到万不得已，切勿使用此招式。”我好奇地往下读，想知道这叫做“玉石俱焚”的一招到底有什么奥妙。
“玉石俱焚可以透支生命激发人体强大的潜力，使施用者功力提高三倍，但半年内会脏腑衰弱，气虚白头，最终油尽灯枯而死。”
我的手颤抖得那样厉害，书页甚至在我指间发出哗啦的响声。
怪不得你说起决斗的时候那么自信笃定，怪不得你担心唐大哥说你不守信，怪不得裴师伯是那个反应。一切在我脑中串联，慕紫辰，你这个大骗子。你骗我你武艺高强，你骗唐千陌会好好活着，你为什么不骗自己能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
从师父撒手人寰一次也没有哭过的我，终于抱着那本小册子，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紫陌千尘，最后不过大梦一场。
时间是抚平一切的良药。
也许，还有忙碌。
我从病舍抱了个孩子回来。他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就过世了，父亲带着他逃离仇家的追杀，到万花的时候已是伤重难治，没几天也去了，只留下一个三岁的孩子。他还那么瘦瘦小小的，似乎还不能理解为何父亲不再开口，只是缩瑟在墙角，像只受惊的小鹿，瞪着一双漆黑澄澈的眼睛。
我抱起他，一下下抚着他的背。
我跟他说，“以后我当你师父好不好？你知道么，师父就是会一直照顾你，教导你，保护你的人。”
他趴在我的肩头，模糊地吐出“师糊”两个字，然后用头蹭了蹭我。
我给这孩子改名叫沐晨曦，希望他能沐浴晨光快快乐乐地长大。
后来，我的生活都被医舍和这孩子的事情占据，我很少再想起师父，除了最近反复梦到与师父的相遇。梦醒之后，我偶尔会摩挲着师父的笛子，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一切都好，能再遇到唐大哥弥补此生的遗憾。
十年了，我想，终于能笑对回忆，能坦然祝福。
晨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长大了，我开始体会师父当年亲眼见证一个生命由自己呵护成长的喜悦。毕竟是男孩子，晨曦的性子活泼好动，经常缠着其他师叔伯带着他去山下玩，我也不拘着他。
“师父~集市上有新出的诗集~我给你买了一本~你看~”远远的，一个孩子举着一本小册子向我跑来。
兴高采烈的他没注意脚下的石头，在我面前摔了个大跟头，手中的书册也掉在地上。
“怎么不好好看着路，摔疼了么？” 我蹲下扶起傻笑着的晨曦，瞥到旁边书页上的一句话，却立刻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眼泪盈满眼眶，我抱着晨曦，让他的肩膀支撑着我的头。我平静多年的心湖被那句话掀起滔天巨浪，撕扯着，捶打着，放空我的思想，抽空我的情绪。我以为自己已经百炼成钢，其实不过是守着千疮百孔自欺欺人。我突然觉得心中一片荒芜，我已独行在这凄凉的世界上太久，真的好累。
“师父你怎么了？”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颤抖，晨曦不知所措地问着，犹豫了下，他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师父我不疼，你不用担心。等我长大了，可是要跟着师父，保护师父一辈子的。”
“好孩子。”我悄悄擦了擦眼泪，“走，我们回家。”
我牵着晨曦柔软温热的小手，去捡起那本诗集，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在那句话上停留。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Fin
写在后面，
对不起，第一次给你写故事就写了一个所有人都没能幸福的BE。。 @鱼负灯
谢谢你陪我一路写下来，让我没有把它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