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花】紫陌千尘（上）
除了门派借用剑三基本都是私设。。
BE慎入，BL/BG，渣文笔，第一人称
总之慎入！！祝勇敢的小伙伴食用愉快_(:з」∠)_
PS，从word贴过来首行对不齐简直逼死强迫症。。
最近，我总是反复陷入同一个梦境。
梦中下着细密的冷雨，染得长安城外的战乱之地分外萧索。一个满身泥泞的小女孩倚靠在叶子落光的枯树下，下巴顶在抱起的双膝上，微微瑟缩着。她清澈的眼睛望向远方，却失去了一个孩子飞扬的神采。
雨打在身上已经失去了知觉，四肢的寒冷蔓延到身体，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也正在渐渐丧失，好累，好困，大概就要这样死去了吧，小女孩想着，意外的，并不悲伤。
一个黑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眼前，小女孩缓缓的抬起头，看到了自己自出生以来最好看的一双眸子，那样深邃，又那样温柔。小女孩就这样怔怔地仰头盯着眼前的男子，仿佛被那双黑色的眼眸带走了神智，直到他微微笑了笑，弯腰向自己探出手来。眼前的手修长而干净，小女孩忍不住将自己冰冷而脏兮兮的小手放到那宽厚的掌心，贪恋着自那掌心传来的温暖。
“跟我走吧。”那声音淡淡的，却并不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反而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走去哪里？”小女孩怯生生的问着，小手却不自觉的抓紧了男子的手掌。
“我做你师父，带你回花谷，可好？”感受到那小小身躯的颤抖，男子又给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手臂微微用力，将小女孩从坐姿拉起。
小女孩底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便死死抓着男子的手不肯松开。
男子也不在意，撑起一把画着兰花的纸伞，就这样牵着小女孩的手向远方走去。
“大哥哥，什么是师父？”
“师父就是会一直照顾你，教导你，保护你的人。”男子停下步子，弯腰用手擦去女孩脸上的泥泞，“以后不能叫我大哥哥了，要叫师父。”
“师父真的会一直保护我么？”
“当然。”
两个人的声音随着远去的背影渐渐消散，只留下梦中的我被死死定在原地，无助地望着那一袭紫色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形，一点点消失在天际。不曾停留，不会回头。 每到这时，我都会从梦中醒来，带着一脸泪迹。
我叫花筱汐。
梦中，是我和师父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九岁那年，我随师父回到了花谷，成了万花的一名弟子，跟随师父修习医道。
谷里的人都待我极好，甚至好过已经死去的爹娘。习惯了世人冷眼的我，却只会怯生生的牵着师父的衣角，躲在他的背后。师父只好一边向着师兄弟师姐妹们无奈的笑笑，一边摸摸我的头，只是从不强迫我走上前去，像个大孩子一样招呼应酬，只是这样安抚着我，纵容着我。那时候，我觉得，师父的背影是世界上最令人安心的守护。
师父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慕紫辰。
现在回想起来，那几年在花谷的日子，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光。
每天清晨，师父都会帮笨手笨脚的我梳理头发，然后带我踩着朝露去山中采药。上午，师父会教我医理，只是师父的声音太好听，神情太专注，我常常盯着师父的脸就走神了。有时候被师父发现，他便故意板起脸来，装作要打我的手心，我只好卖乖，小狗乞怜一样摇摇师父的袖口，师父拿我没办法，最后总是噗嗤的笑出来，用手揉乱他亲手打理好的我的长发。下午的时候，师父会放我一个人玩耍，可我还是喜欢赖在师父身边，看着他写字画画抚琴读书，帮他铺纸研磨泡茶跑腿。有时师父兴致所致，也会教我几手，“女孩子，琴棋书画都懂一点总是好的。”为了师父这句话，我每次都练得很努力，只盼着漫漫来日，我有机会陪着师父一起做这些事。有时我也会跟着师父去万花的病舍照顾各地前来求医的病患，师父不但医术高超，对待病人也是温柔体恤，看管医舍的师伯每次都让师父再多去几次呢。晚上的我经常要挑灯夜读，来弥补白天发呆落下的功课。有时候睡着在桌前，第二天也总是盖好被子醒在自己的床铺上。待我穿戴整齐，便会蹦蹦哒哒的跑去师父的房间敲门，让他帮我梳头，然后开始新的一天。
门派集会的时候，师叔师伯们每人都带着好几名徒弟，只有师父门下，唯我一人。常常有人跟师父开玩笑，问他怎么不多收几名徒弟，好传下师父高超的医术云云，或是花谷最近又有很有资质的少年求学，问师父有没有兴趣收徒。每每听到这里，我都如临大敌，生怕师父一个点头，我就多出个师弟师妹来分走师父的宠爱。而师父总是看向我，淡淡的笑着说，“收徒在缘分不在多少。筱汐这孩子与我有缘，资质也高，有她我便很知足了。”说完，还会摸摸我的头以示安抚。而到这个时候，我便会回瞪回发问的人，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炫耀着师父的专宠。
那时候，我真的相信，这一生，师父的身边，都只会有我一人。
直到那个人出现。
那是初夏的一个下午，山间已经开始有恼人的蝉鸣。我和师父找一味草药回的晚了，就在离谷口不远的地方见到了那个一身黑衣，倒在树下的男子。他身材修长，右半边脸上戴着一个银色的面具，露出的左半脸沾着血污，显得十分狰狞。
我跟在师父身后，走上前查看他的死活，靠近时却被那人身上的血腥气熏的皱了眉。师父毫不在意，搭脉后又看了他身上几处几乎入骨的刀伤，稍微思忖了下，将背上的药娄递给了我。
“师父，你要救他？”我接过大大的药娄背起来，“他可是来历不明，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危险的人物”。
“身为一名花谷弟子，既然遇到了，断没有不救的道理。”师父小心的扶正男子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的背上，然后背起了他。“走了。”
随着阳光的炙烤，午后的温度逐渐攀升着，师父背着一个成年男子走在盘旋的山路上，额上也慢慢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心疼的想为师父拭去额上的汗，却踮着脚也够不到师父的额头。
师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莫名赌气的我，缓缓蹲下，温柔地笑了笑，向前探了探身子。我兴高采烈的伸着袖子给师父擦汗，却忘记背着一个人蹲下只会让师父更累。我的眼里和心里都满满的只有师父眉眼间的温润笑意，仿佛世界都静止了。
“别动，你是谁？这是哪里？”一把森冷的匕首不知何时横在了师父的颈上，原本垂在师父胸前那双无力的手，正握着那把凶器，勒在了师父的脖子上。大概是失血过多，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混着血的味道，仿佛是匹孤狼的哀嚎。
“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你可是我师父从路边救回来的！”我气急败坏的大喊着，却不敢有丝毫过激的动作，怕刺激到他发疯。
“我叫慕紫辰，是万花弟子，这里是万花。你晕倒在路边，我现在背你回我住的地方治伤。”师父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稳，丝毫没有慌乱，“我没有恶意的，你在花谷很安全，相信我好么。”
师父的声音缓缓的，带着一种摄人心神魅力，边说着，师父边慢慢抬起手，抚在了那紧握匕首，青筋微凸的苍白右手上。
那右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终究没有将匕首刺下去。我眼前一花，匕首已经不知被他藏回什么地方。“谢。。谢。。”
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放松心神的男子再度昏迷过去。
“师父，我们不要救这个怪物了，他这么凶，一定不是好人！”居然想要伤害我最重要的师父，这家伙简直不可饶恕。
师父摸了摸我的头，缓缓站了起来，“筱汐，你记得，我们是大夫。大夫是不会选择病人的。”师父的声音有些疲惫，远去的脚步却很稳。
“是。”
第二天的黄昏，我坐在院中的秋千上，看师父抚琴。清蓝的天空逐渐染上明亮的金橘色，归巢的鸟儿在空中成群掠过，清凉的晚风逐渐吹去白天的暑气。师父坐在院中，柔顺的长发反射出点点金色的光晕，白皙修长的手指抚在黑色琴上，从他指下流出的音乐仿佛能净化人心，让人忘记一切疲惫与悲伤。我痴痴的望着师父好看的脸，仿佛整个人都要被卷进那双深邃的眸子。
突然，师父按住琴弦，抬头向小屋的门口望去。
被我们救回来的那个面具怪人正倚在门口，身上穿着一套师父的青色衣服，他身材比师父略高，好在万花的衣服长裾广袖倒也没显得太不合身。他脸上的血污已经被擦拭干净，露出半张清秀的脸，右脸的面具依然泛着幽幽的银色冷光。见师父停了下来，他流露出一丝不知所措，想要张口说些什么，终究没发出声音，反而是条件反射般去抚了抚自己的面具，确认它还在才安心下来。
“你醒了。”师父对着他微微一笑，眉眼仿佛一轮弯月，“筱汐，去给这位少侠倒杯茶来，他失血过多，刚醒来想必是渴了。”
那人微微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了个嗯字。
“过来坐吧，”师父指了指院中围了一圈椅子的小桌，“我今天琴性正浓，少侠有没有兴趣听我弹一曲？”
那人接过我递过去的茶，木木的点了个头。我跪坐在师父面前的蒲团上，发现那人正紧紧盯着师父，仿佛要看进那双漆黑的眼眸，看穿那带着笑意的嘴角，就这样直直烧灼进去，一直看清师父的心。
没等我呵斥他的无礼，师父却似乎没感受到那热烈的视线，琴已在他手上发出铮得一声清鸣。
师父的琴音并不是我熟悉的清冷孤傲，反而如此悠远，如此轻柔，仿佛春风的絮语在耳边细细低喃，又像是母亲的手温柔地掠过脸庞，让人莫名的安定与心安。
一曲罢了，我和戴着面具的男子都没有说话，仿佛已经沉醉在心中最柔软的梦中。
良久，他低低的发出一声赞叹，“好琴。好琴意。”他的声音嘶哑，仿佛被带着铁锈味道的血浸了太久而也有些锈蚀。但不知是不是受师父琴声的影响，我觉得他好像不再可怕，就连身上那一丝隐隐带着寒意的肃杀也消失不见。
“这里很安全。紧张和忧虑对你的伤无益，便也无需再想。”师父起身走到他身边，随手伸向他搭在桌上的左手。
他条件反射般地微微侧了下身子，甚至右手也向师父的方向抓去，途中又骤然收回，最终身子一僵，却没有躲开。师父也丝毫不在意他的纠结，修长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搭在了他的左腕上。
“不碍事了。筱汐，去把药温了端来。”
“谢谢。”男子在师父把完脉之后迅速将手缩回怀中，头也微微低了下去。
“又要我跑腿。”我嘀咕着，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对那个凶巴巴的面具男那么好。
“谢谢这两个字你在山上便说过了。”
“对不起。在山上是我无礼了。”
“就是！师父明明是好心救你，你还。。。”
“你没有杀意。”师父打断了我，“你的刀上没有杀意，我能感受到。你不是个滥杀的坏人。”
男子抚上自己的面具，苦笑了一下，“其实我的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进了花谷，就要忘记外面的事情。在这里，你只有一个身份，就是我的病人。”师父神情严肃悲悯，“药喝了之后，厨房给你备了粥。”
“慕。。紫辰。”那人轻轻念着师父的名字，“我姓唐。是一名唐家堡的。。杀手。”他抬头对上师父的眼睛，眼神带着浓浓的悲伤，“这样，你还会救我么？”
“我说了，你只是病人。”师父的眼神没有起任何一丝波澜，依然明亮而清澈。“你的面具，穿着，身上带着的物件，甚至是常年操作千机匣手上留下的茧都早已说明你是唐门弟子。我在山上救了你，自然是不在意你是唐门的人。”
他的表情很惊讶，似乎也知道自己的门派因为本就地处偏僻，门下弟子又极擅长暗器毒物而不被中原江湖人士所喜。师父这种坦坦荡荡又云淡风轻的态度大概他也从不曾见过。
“我是唐千陌。接下来承蒙您的照顾了。”他对着师父躬身致意。
“喂，还有我呢！跑腿的活可都是我在干呢！”我用扇火的扇子敲着锅盖，大声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是，也谢谢小姑娘。”他的脸上也带上了些许笑意。
“我才不是什么小姑娘！听好了，我叫花筱汐，是师父的关门大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以后我可是要继承师父的医术成为花谷第一名医的人~你怎么也得叫我一声花大夫吧~”
“是，筱汐大夫。”唐千陌特意将那个“筱”字咬的重了些。
“姓唐的，你不要得意，得罪了本姑娘，你晚上可就没饭吃了！”我一手叉腰，一手用扇子指着唐千陌。
“额，我是你师父的病人，忤逆师父不太好吧。”
“你学的倒快！”
师父看着气急败坏的我笑开了，“想不到唐少侠才见面，竟然已经是我的知己。”
“师父~”我跺着脚，看着他们两个相视一笑，倒是很默契的样子。“ 你也欺负我~”我扑进师父怀里一阵粉拳乱砸。
就这样，唐千陌开始了在万花白吃白住的养伤生活。
夕阳已洒下最后一丝余晖，在山后消失不见。
“追你的人进了花谷。”救回他的第三天，师父一边整理着药材，一边漫不经心的说到。
唐千陌的身体分明僵了一下，“这几天打扰了，救命之恩，日后必当报答。”他拱拱手。
“谁要赶你走了？”师父带着调笑的神色，“他们只是礼貌的去掌门那说明了一下，他们正在追的唐家堡的人好像逃进了万花谷，让我们小心什么的。”
“那，东方掌门怎么说？”
“掌门当然是告诉他们万花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处理，不劳他们费心了。估计他们最多在谷外盘旋几日就会离去了，所以你的心就放回肚子里安心养伤。”师父的回答带花谷门人特有的强大自信。
“给你们添麻烦了。”
“怕什么，这江湖上，敢得罪万花的势力恐怕一个也没有吧，除非他们一辈子不病不伤不看医生了~”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着，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所以唐哥哥你就安心休息，快点把伤养好才对得起我师父的照顾哦~”
伤好了就快点走，不要天天缠着师父，我腹诽着。
唐大哥的身体底子很好，再加上师父精心的照料，几天就可以下地走动了。不过师父说他的伤不轻，为了不留下病根，还是多静养一阵子比较好。虽然他的表情一直有些冷冷的，但一天天过去，他深锁的眉头似乎也一点点舒展开来，偶尔笑起来，也是腼腆的，仿佛并不习惯于这种情绪。
唯一让我不满的是，他跟师父也日渐熟络起来，对师父的称呼已经从“慕大夫”过渡成了“慕兄”，我看就差姓名相称了！
“那个，慕兄，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有一天，唐大哥扭捏了半天，终于开口向师父求助。
“怎么了？”
“我的机关翼之前损坏了，想问你有没有工具可以借我，让我修理一下。”他挠挠头，“当然，如果不方便的话。。。”
“倒是没有什么不方便，毕竟还是准备好了再离开比较安全。只是我这并没有那些工具。我可以去专攻机甲的师兄那里帮你借一套来，反正你还要养一阵子，也不急于这一天吧？”
“嗯。”
第二天，师父果然搬来了一个大工具箱。
连唐千陌看到师父背上那个几乎有两个我大的箱子时，也忍不住动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师父放下大木箱，在木箱激起的微微烟尘中抚了抚鬓角的碎发，尴尬地笑了笑，“因为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也不知道你需要些什么，所以就把江师兄最大的一个工具箱借来了。这个是江师兄的个人收藏，所以大了点。。。”
“这大了不是一点点吧。。江师伯果然是个痴人。”我在旁边简直不能理解。
“这位江师兄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工匠，连对待自己使用的器具都能如此虔诚。”唐千陌反而对这个自己素未谋面的人肃然起敬，他用手仔细抚摸着木箱表面的纹路，“他痴于技，慕兄痴于医，想来万花还有众多像你们一样的人痴于武，痴于艺，才在机甲医术武功甚至琴棋书画上都独领风骚吧。”
“不错。”师父虽然是个谦虚的人，却替万花大大方方接下了这来自唐门子弟的赞赏。
“谢谢你为我费的心思。也请代我向你师兄致谢。”唐千陌向师父拱手致意。
“话我一定带到，先打开看看吧。”
唐千陌一打开箱子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他一件件拿起箱中的工具端详着，有时眉头紧皱隔空比划着，有时又仿佛恍然大悟。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了，只觉得他专注的样子很像是在研究草药的师父。
师父倒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他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师父从来不曾对另一个人的事情产生这么大的兴趣，即使是他的病人。
“师父，我昨天晚上读《黄帝内经》有一个地方不太明白呢。”我扯了扯师父的衣角，不让师父的视线继续停留。
“哦？今天这是怎么了，我们筱汐居然也用起功来？走，我们去看看。”师父打趣着，拉起我的手，掌心依然那么暖。
*
唐千陌对着那箱我看不懂的工具研究了两天，几乎没有抬眼看过我们一眼，更别提对话。师父不但没有主动去搭话，反而还寻了些木料回来给他练手。
我对师父这种纵容他的行为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可师父对我的抗议也只是笑笑，“筱汐，一个人能痴迷于一件事，是很大的幸运。让别人开心的事，不妨多做些。”
“就像师父痴迷医道一样么？”
“嗯啊。不过我不如他。”师父抬头远远地看了唐千陌一眼，“他比我心专。等筱汐也找到了自己心中的那件事，也许就能明白了。”
“筱汐只要能一直在师父身边就是最开心的了。”
师父摸了摸我的头，只是微笑不说话。
我知道师父一直把我当小孩子，总有一天，我会让师父明白我的心的。
不过唐千陌倒是没有一直当石头。这几天他帮我们修好了院子里那条略微歪斜的椅子，敲敲打打加固了屋顶，给师父打了一只出诊用的药箱，抽屉隔断暗格一应俱全，箱面上仔细刻了个“慕”字，甚至还给我做了些纸鸢一类的小孩子玩意儿，我最喜欢的是一柄鱼形的小梳，线条流畅生动，打磨的光滑细腻，齿头刮在头皮上痒痒的，不痛又很舒服。我虽然努力对唐千陌板着脸只淡淡的说了句谢谢，心中却是对这个小物件爱不释手。
后来，熟悉了工具，也实在不知道该再给我们做些什么的唐千陌终于翻出初遇那天他的衣服，在背上一个小口袋里摆弄了一阵，展开了一架巨大的机关翼。
早就听说蜀中唐门的机关之术精妙已不下万花，我虽然绝不相信，却也是十分好奇的凑上前去。
“筱汐，这是人家门派的机密，不要去添乱。”师父拎着我的衣领就把我拉开了。
“师父你明明也很好奇吧？唐大哥跟我们这么熟，有什么关系啦？”我不满的揉揉头。
师父只淡淡的瞥了我一眼，眼神中的威严立刻就让我住了口。
“唐少侠，是我平时太宠这孩子了，你莫见怪。我带筱汐去整理药材。”
唐千陌咬了咬嘴唇，终究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又低下头，两个手紧张的来回搓着。
“你别放在心上，每个门派自然都有些不传之秘。我很尊敬这份坚守。”
“谢谢。”唐千陌脸上感激的神色是那样明显，连我都忍不住有些心疼，背负这这样的门派，他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遭受过多少不解。
“这两个字你已经说的太多。我以为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多感激了。”师父笑笑。
“师父走吧~留在这唐某人该以为我们万花很稀罕他那点手艺呢~”我拉起师父的手，回头给愣住的唐笨蛋甩了个鬼脸。
于是，唐千陌正式霸占了我和师父的小院。明明是自己家，每天却要早出晚归躲着他，我也是怨气不小。
正想着，一锄头刨下去，手底下防风的根茎直接就被我刨断了。“哎呀”完了，又要挨师父骂了。我怏怏的。
“筱汐，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师父有些心疼的将剩余的根茎挖出来，“不过换作有人想要偷学你的万花医术，你肯不肯？”
“当然是不肯了，我们万花的医术天下第一，哪能让人随便学了。。去。。”说到最后两个字，我的声音已越来越小。“可是我只是看看嘛，又不是要偷学，这不一样的啊。”
“对自己门派的维护都是一样的。对别人门派的尊重也是一样的。”
“嗯。”我低头扯着自己的衣角，把手上的泥抹的到处都是。
“筱汐，师父不曾教过你什么江湖规矩，我只希望你记得，这世上虽有门派之别，但人的生命是平等的。遇到事情若能停下来，站在对方的角度多想想，以诚待人，总是不会错的。”
“师父不要说这么深奥吓唬筱汐嘛，反正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万花，一辈子都要待在师父身边，才不需要知道什么江湖规矩呢。师父你不会赶我走的对吧？”
“傻孩子，你若想留在花谷，这里一辈子都是你的家。”
我咧嘴笑笑，突然开心起来。
“以后，可不许拿草药撒气了。”师父板起脸，把半截防风拎到我面前晃了晃。
“知~道~啦~徒儿知错~”我摇着师父的袖子撒起娇来。
“手脏死了，别往我衣服上蹭。”师父一脸嫌弃，“好好给我干活~”
“师~~父~~”
唐千陌的机关翼修了三天，我们也躲了他三天。
修好的那天黄昏，他对着归来的师父和我深深地鞠了个躬。“这几天麻烦你们了。”
师父摆摆手，“不碍的，都修好了？”
“嗯。”也不知他按了什么机关，一架巨大的羽翼瞬间出现在他背后，只怕有成年人两个臂展那么宽，看不出材质的黑色布料附在充满力量感的黑色骨架上，带着狂野的张力和精密的机械感。
现在我有些明白江湖人对那个神秘门派的畏惧了，当这样一副羽翼划破夜幕时，恐怕没人会否认他们是真正黑夜的宠儿。
“不愧是能跟万花争上下的技术。”师父抚掌赞叹到。“你这双手倒巧的很。”
唐千陌似乎总是对师父的夸赞不太适应，讷讷地低着头，身后的翅膀发出顺滑的咔咔声，缓缓收叠了起来。
“我该走了。”唐千陌低声挤出几个字。
师父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阴影，但立刻又露出了那温暖的笑容，快的好像那丝不自然只是我的错觉，“是么，也是啊，伤好了总是要回去的。”
“每三个月我至少要回唐家堡复命一次。”
“那么今晚，就给唐兄饯行了。我去开坛好酒。”
其实跟唐千陌相处了挺久，他这样突然要走我还有点舍不得。不过我总觉得他的眼神一直默默的追着师父，有时候盯着师父的背影，也会露出一种温柔的神色来。我不喜欢他看着师父的样子。所以他要走，我也有点长吁一口气。
师父和唐千陌喝了很多酒。师父虽然有时会独自小酌几杯，但很少这样开怀畅饮。而唐千陌话虽少，却是喝得又快又多。他们二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听着他们的醉话，我只觉得困意阵阵袭来，也不知听着他们说话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慕兄，谢谢你。我活了二十年，心情从未像在你这里一般安宁。”
“不能不走么？”
“不能不走。”
“会记得我这个朋友么？”
“会记得你这个朋友。”
“会回来看我么？”
“会回来看你。”
“下次会多讲你的事给我听么？”
“下次会多讲我的事给你听。”
“也会讲江湖上的事给我听么？”
“也会讲江湖上的事给你听。”
“下次可不许受着伤来哦。”
“。。。下次不会受着伤来。”
。。。。。。
我从来没听过师父这样略带着撒娇的语气，也没想过唐千陌会用这样温柔宠溺的语气说话，所以一定是在梦中吧。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听到酒坛掉在地上咚的一声。我眯着眼，看到了满脸通红眼神迷离的师父，坐在他对面的唐千陌脸色也带着红润，一双眼睛反而愈发明亮。
“还等什么，我们走吧。”师父仿佛没有注意到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唐千陌伸出手，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是那么自在畅快。
“走，就去你们万花最高的地方。”唐千陌拉着师父的手站起来，顺势搭上师父的肩，两个人一起歪歪扭扭的向远处走去。
“要说万花最高的地方，那当然要数摘星楼了。没我带着，你想去还去不了呢。”
两个人渐渐远去，我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是月上中天了，这么晚了，这两个人喝得大醉要去摘星楼做什么？忍不住好奇，我也远远的跟着。
虽然两个人的轻功都不弱，不过跟上两个醉鬼我还是很有自信的，他们去的居然真的是摘星楼的方向。
“唐兄，你看，我们万花的夜景不错吧。比起你们唐门的如何啊？”
“唐门的夜色就像一头神秘的怪兽，随时会张大嘴把人吞进去。当然比不上你们万花，夜里有风有云有花香。”唐千陌打了个酒嗝，跟师父在路上划着“之”字。
“嘘~~~~”师父夸张的拉了个长音，向前一指，“你看，就是那了！不如我们比一比，看谁先飞上屋顶，惊动了守卫师兄的是猪。”
见惯了人前沉稳持重的师父，我还没来得急惊讶这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师父右脚轻轻一踏地，已飞身向前，身法逍遥飘渺，仿佛真的在花间游走。
“啊！太狡猾了！”唐千陌说着双膝微曲，然后人也如离弦的箭矢一般冲了出去，就好像传说中唐家堡的追命箭，一往无前，快而无声。
我追上去的时候两个人已在屋顶，谁输谁赢我不知道，也并不关心，只因为唐千陌正从后面环着师父的腰。这个混蛋，居然趁酒醉占师父便宜！
“你不怕么？”唐千陌比师父微微高一点，他的嘴贴着师父的耳朵，下巴杵在师父的肩上。
师父似乎被他呼出的气弄的很痒，耳朵在他脸上蹭了蹭才说道，“这么一件乘风踏月的狂事，就算真的死了，也不失为一种浪漫的死法呢。不过。。”师父摸了摸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你可要抓紧不能放手哦。”
“放心吧，我会抓紧你。”
唐千陌足尖轻点，已抱着师父向前飞了出去。
前面就是悬崖！
还没等我惊呼出声，两个人已化作一道黑色的流光向下坠去！
“师父！”
我盯着他们急速下落的身形，还没哭出来，突然见到一双黑色的巨大羽翼在空中突然张开，两人下落的速度一下子就缓了下来。
“呜呼~”一声长啸在山间荡开，带着兴奋自由的尾音，被山风渐渐吹散。
我瘫软地坐在地上，眼睛追着那双黑色翅膀在空中划的过美丽的曲线，只觉得手心里都是冷汗，两个疯子。
那道黑影在几座山中来回盘旋，终于向远处飘去，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也放弃了去找师父的念头，准备回小屋继续睡觉，反正不管飘到哪里，师父都找得到回来的路。
那一晚，我的梦里尽是呼啸的风，清亮的月，大片紫色的鸢尾，山间白色的雾气，一颗心仿佛也在自由的飞翔，俯瞰着万花的花草山水，身后有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
第二天醒来时，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师父的房间。
师父的房间空无一人，床铺整整齐齐，果然一整夜没有回来么？
正想着，我听到师父的脚步声。师父正往小院走过来，发丝有些凌乱，眼眶也微微发乌，昨天的衣服被露水打湿，皱巴巴的贴在身上。可师父的脸上却写满了愉悦，好像在回味糖果甜味的小孩子。
“在想谁呢？”
“他说最多三个月一定回来看我。咦筱汐？”
“啧啧啧，师父，你真该照镜子看看你刚才的表情，简直跟个傻子一样，嘴都快咧到耳根了。”我不高兴的撇撇嘴，果然是在想唐混蛋。
“没大没小。”师父也不生气，摇着手上一根竹枝就准备进屋。
“一夜没回来？”我看着他那得意的样子就生气。
“啊？没有，早上刚去送他而已。”师父的声音有些发虚。
“师父你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呢~”
“哎呀昨天喝多了酒，今天又起太早了，头疼，我去睡觉了啊~筱汐啊，上午你就自己去玩吧~”师父夸张的扶着额头就往屋里走。
“师父你头疼啊，不如让徒儿给你扎几针？正好你检验下我的医术啊~”
“啊，头疼。”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不高兴，师父落荒而逃，把我直接关在了门外。
真当我什么都不懂么，我的心里酸酸的，眼睛也酸酸的。我抱着自己的肩膀缓缓蹲下来，只觉得师父正离我而去。
清晨的山风好冷。
唐千陌走后，我和师父又过回了以前平静的日子。仿佛我们不曾救回过一个人，不曾与那个人共渡了半个月的时光。
不，不一样了。
我原本以为这么多年的陪伴，我已足够了解师父，见过师父的每一面。可我真的不懂那个看着医书会突然发呆的师父，那个笔下的山水线条最终都变成一张脸的师父，那个对着月光笑容仿佛能溢出蜜糖的师父，那个琴声中会带着思念和情痴的师父，那个，突然对另一个人上心的师父。我真的不懂，也不愿去懂。
师父虽然会经常一个人傻在那，倒不会每天把唐千陌挂在嘴边，我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提，我怕我一开口就控制不了满腔的怨怼，我已嫉妒得快要发狂。
离唐千陌回唐家堡的日子马上就三个月了，这期间，他一直没有出现。我巴不得他早已忘记与师父的约定，永远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又忍不住担心若他真的违约，师父眼中神采黯淡下来的样子。
三月之期的最后一天黄昏，我跟师父的晚餐异常沉默。我不敢提起他的事，师父也没有打开话题的意思。
远处突然传来悉索的脚步声，踩着小径上的落叶和木枝，轻快欢愉。
师父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虽然努力保持着镇定，可那上扬的嘴角和快要飞起的眉梢分明谁也骗不了。
“来了？”师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来了。”夕阳把唐千陌的影子拉的老长，银白的面具依然寒光如铁，脸上绽开的微笑却温暖如春。
“你来这么晚，可没你的菜吃了。”
“有酒足矣。”
“酒上次可都被你喝光了。”
“有你足矣。”唐千陌自知失言般抿了抿嘴。
“咳咳，我去拿碗筷。”受不了这两人的眉来眼去，我起身向后厨走去，消失在我余光的两个人都红了脸。
“这次没有受着伤来。”唐千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
“能留几天？”
“过了中秋才走。”
“中秋也就是后天而已。”
“嗯？你这是。。嫌。。三天太短了么？”
“吃饭。”我一碗饭摔在唐千陌面前，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
师父捂着嘴笑笑，略带着害羞，风姿卓然。“不知唐兄喜欢吃什么馅的月饼？”
“都好。”他顿了顿，脸色黯淡了些，“我没有亲人，做的又是这生死间的事，所以也没什么机 会过中秋的，最多几个相熟的师兄弟一起喝场酒就罢了。其实吃月饼，还是第一次。”
“真的假的？这世上居然有没吃过月饼的人！”
“筱汐，没礼貌。唐兄不嫌弃的话，就尝尝我的手艺吧？”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你不会的么？”
“当然有啊。”师父一本正经，“我不会做能飞起来的机关翼。”
中秋，月好。
“唐兄，这绿色的是枣泥的，饼皮掺了夏日的荷叶，解甜腻，消暑气；这粉色的是豆沙，馅里加了月季花瓣，清甜爽口；黑色的这个是以栗子做馅，黑芝麻碾泥入皮；黄色的是桂花月饼，还兑了我冬季从梅花上收集的雪水，甜软清香；若你喜欢吃咸，这里还准备了白色的云腿月饼，赤色的果仁。。”
唐千陌轻轻抚上师父指着月饼的手示意他停下来，“这么多种，听得我都晕了。怎么做了这么多？怕是吃不完吧。”
“想着你长这么大，才第一次有人给你过中秋节，就觉得很心疼，就想着要好好补偿你。”师父抽回手，自己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
“又不是你欠的，你补偿我什么？”唐千陌也缩回手，尴尬地说到。
“不吃我就扔了，算我白当这个好人。”师父作势要去抽月饼盘子。
“别别别，我吃。”唐千陌抓起一个枣泥的就塞进嘴里。“唔唔唔好甜。好吃。”
他吃的太急，想来是有点噎着了，拼命地吞咽着，眼睛瞪得老大。
“当然好吃，我跟师父从一大清早忙到现在。”
“吃这样急做什么，又没人真来抢你的。”师父给过去一盏茶，看着他灌下一口顺了顺气。
唐千陌拿起一枚白色的月饼，对着月亮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图案，“原来月饼是这样的，这么小小的一枚，带着的，就是家人的味道么？慕兄，多谢你。我。。”他似是哽咽了，话也没有说下去。
“你喜欢的话，以后每年都来吃月饼吧。”
“只要你不嫌我贪吃，做月饼太辛苦。”
“我只会嫌你喝光了我的好酒。”师父本是玩笑，谁知唐千陌真的从身后拎出一个小酒坛，正色道，“上次是我喝太多了，我赔你一坛竹叶青。”
师父开坛嗅了嗅，“这样上好的竹叶青赔我的汾酒，我可是赚到了。只不过，今晚赏月为主，可不能如上次那般牛饮了。”
“都听你的。”
“是啊，免得喝多了两个人去跳崖，再往野地里睡一晚。”我小声嘟囔着，跟师父好好的中秋，就这么被唐千陌 毁了。
两个人听了我的话都有些尴尬，一个低头品酒，一个大口吃着月饼，谁也没来理会我这个小醋坛。
“明天就回去了么？”良久，师父慢慢的问了一句。
“嗯。”唐千陌饮了一杯酒，“这次的任务不太顺利，耽搁了些时日。”
“月饼，你喜欢吃哪种？”
“你做的，我都很喜欢。”
“你不说，明年我可不做了。”
“我喜欢枣泥的，荷叶的味道很清爽，”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像你。”
师父扭过头不去看他，耳根分明红了。
“我有东西送你。”毫无来由的，唐千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拉着师父的手腕，郑重地将一个小物件摆在师父手心，“你腰间的竹笛看起来很是精致，却没什么装饰，我觉得，这个很配你。”
师父对月端详着手中的吊坠，两枚纯白的玉环毫无缝隙的扣在一起，垂着浅绿色的流苏，白绿相应，实在是清雅极了。
“先不说这羊脂白玉温润通透，就是这以同一块玉打磨出双环相扣的手艺，也非顶尖的工匠不可。唐兄这礼，未免太重了。”
“你只说喜不喜欢。”
“自然是喜欢的。”
“那便好。”唐千陌一把捞出师父腰间的笛子，也放在师父手心，“戴上吧。咦，你这笛子好沉。”
“可这。。真的太贵重了。”
“就当做你救我的性命的回礼吧。你不会嫌我的命太贵重，是不是？”唐千陌带着不容人质疑的语气，将师父伸平的手指压回了掌心，让这两样东西被师父牢牢握住，“喏，收好了。”
“嗯。”师父只得点点头。
“说起来，好像从来没听你吹过笛子。”
“只是平日更喜欢抚琴罢了。”师父抿了抿嘴唇，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不知。。。”唐千陌看了师父的脸色，恨不能将说出去的两个字吞回去。
“喝了你的竹叶青，只能为你吹一曲了，当真是吃人的嘴短。”师父调笑着。
其实我也甚少听到师父吹笛，有时在山间没有琴，师父宁愿摘片树叶来吹。师父不肯告诉唐千陌，可我知道，师父的笛子并非乐器，而是兵器。师父以笛代笔修习万花武功，自然嫌笛子会沾染戾气。不过既然师父不说，我当然不会去好心告诉唐千陌，这可是我才知道的秘密。
师父的笛子用的是一种产自高寒地带的奇异竹子，这种竹子每年只长一寸，但材质极为坚硬密实，也比一般木料重的多，寻常刀剑大力劈砍也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却比铁器更轻更韧。这笛子是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师父本不喜欢修习武艺，但师祖早逝，只留下师父一个传人，这笛子便一直留在师父身边做个念想。师父偶尔吹起笛子时，总是带着重重的悲戚，我便知道，他是想师祖了。
唐千陌提起这支笛子我是不开心的，我怕师父触物伤情又难过起来。可师父反而主动要求吹笛，心里待他果然是不同的么。
师父吹的并不是伤情的调子，那曲调激越高昂，带着一丝这竹笛特有的刚硬之气，仿佛绘出一番金戈铁马的场景，直听得人心潮澎湃，恨不能仰天长啸或是热斗一场。
“想不到慕兄如此淡泊斯文的人，竟能只以一支竹笛，奏出这样令人热血沸腾的调子。”一曲奏罢，唐千陌不由得赞叹。
“此曲乃是秦王破阵乐，曾是初唐时的军歌，而这笛子材质特殊，比寻常竹笛多了分金铁之气。左右不过是占了原曲和乐器的便宜罢了，唐兄过奖了。我只是觉得，如此良辰美景，好酒好友，实在不适合奏些伤春悲秋的消沉调子。只希望我以笛来奏，没有辱没了这曲子才好。”
“怎么？你吹的，自然是好的。”唐千陌咬住嘴唇，嘴角分明扬了扬。
“这一曲还了你的竹叶青。谢谢你的坠子，我收下了。”师父将坠子系好，笛子重新插回腰间，“来，我们继续喝酒。”
“请。”
虽然被打扰了和师父清净的中秋，不过多个人说说笑笑的好像也不错。
第二天清晨，我随师父早起送唐千陌下山。
师父递给他一个小小的食盒：“月饼做得多了些，你带回去给师兄弟们尝尝吧。”
“他们真是好福气，我都才只吃过一次的月饼。”唐千陌接过食盒，露出苦恼的神色，“我只怕他们一吃上了瘾，以后年年向我讨要，我可没法变出来给他们。”
“以后，我年年给你做就是了。”师父小声嘟囔着，带着一丝可疑的羞赧。
“走了~”唐千陌大步流星地向谷外走去，走出十几步，他回头又挥了挥手，“我得在唐家堡过年，过完年我马上来找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师父的视线紧紧追着他远去的背影，一双眼睛亮得仿佛吸进了最温柔的晨光。
四个月的时光说长不长，可大概对于相思中的人来说也已不算短。我陪着师父，看着山上从郁郁葱葱，变得色彩斑斓，到万木凋零，终于白雪皑皑。
师父整个人也变得恹恹的，除了去山谷里照看草药和固定去病舍义诊，总是一个人窝在小屋里，或者看书写字，或者弹琴画画，连训我偷懒的次数都变少了。
唐千陌偶尔会托人捎点小物件回来，有时是一方好看的砚，有时是一卷难寻的曲谱，却不曾真正提笔写信留下只言片语带给师父。因了他行踪不定，师父也没法回信给他，只是会常常盯着他送来的物件发呆。
新年的时候，谷里的庆祝一向盛大喜庆。我跟着师父一连几天大宴小请不断，跟我年纪相近的弟子们更是难得的凑到一块每天漫山遍野的瞎跑打闹放鞭炮，处处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悦。
师父也笑得很开怀，我以为师父已经忘记等唐千陌，直到那晚我听见师父对着月亮喃喃自语，“还有五天就十五了，过了元宵，你是不是就会来看我了。”
我看着师父瘦削的背影，眼泪无声的流下来，将师父的身形模糊成一片白色。我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师父而流泪，只知道这一刻，我很想对着那个背影和远处烟火的流光哭一场。。
唐千陌来的时候正是大年十四的中午，阳光耀眼。他就那样突然的出现在我和师父面前，满身风尘，一脸倦容，但眼睛依然明亮，笑容依然温暖。
“你，你怎么？”师父惊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今年堡里的庆祝持续了三天，师兄弟们又一起大喝了三天。酒一醒我就启程了，可是冬天路上不好走。。。我知道我来得迟了，你，你莫要生气。”唐千陌面对师父的反应有些慌乱，一个人自顾自地解释了一大堆。“紫辰你别哭，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跟那帮混蛋喝酒误事了。”
“谁哭了。”师父的眼睛分明带着一丝晶光，可他脸上绽开的笑容仿佛春天最暖的一缕清风，吹化满江冰层，吹皱一池春水。“我以为你要在唐家堡过了元宵才会启程过来，所以有点吓到而已。”
“不能陪你一起过除夕我已经很遗憾了，怎么会连元宵都让你一个人？”
“你的年都没有过好吧，这样匆匆忙忙的都在路上，也没有好好吃饭休息，你这样，我。。”师父抬手附上唐千陌凌乱的鬓角，又触上他带着血丝的眼睛。
“你不说我还不觉得，我能，去睡会么？其实我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唐千陌苦着脸，得到师父的首肯后径直走进客房，倒头便睡。
师父帮给他盖了被，摸着他下巴上细碎的胡渣，笑得温柔。
“走了筱汐，我们去董师兄那喝茶。”师父拉起我的手，脚步轻快。
黄昏我们回来的时候，唐千陌已经起来，在小院里活动着筋骨。看到我们，他微笑着正要打招呼，肚子便不合时宜的响起来。他尴尬地接过师父手中的食盒，连筷子都来不及用，捡出一块鸡肉丢进嘴里。“慕兄你果然体贴，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上一顿热饭了。”
“倒是又会叫‘慕兄’了。”师兄小声嘟囔着。
“你说什么？”唐千陌又抓起一块豆腐。
“没什么，让你慢点别噎着。”
“对了，明天你有什么安排么？”
“十五谷里要大宴，你要来么？”
“宴席来来去去不就那样，还能吃出什么花。明晚上我带你去长安城看灯吧。”
“可是。。。”
“就依我这一次。”他面色如常，眼睛里却带着恳切。
“好。”师父果然不忍心拒绝，递过去一双筷子，看着唐千陌如此容易地露出腼腆又毫不掩饰的笑容，师父也淡淡地笑了起来。
听师父说，他当年救我回万花的时候正好是结束游历回门派的路上，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万花谷，自然的，我也没再见过外面的风貌。
小时候对于外面的记忆早已模糊，不过既然我被一个人丢在野外，想来应该过的也不是什么幸福的日子。因此我对唐千陌的提议是又兴奋又紧张。
在路上的时候我就牢牢抓着师父的手，不断跟师父说，“师父，你可要抓紧，千万别把筱汐丢在外面。”
“傻丫头，怎么会。”师父摸着我的头，不厌其烦地安慰我，“听说每年元宵，长安城内都会有盛大的灯会，到时候你可别看傻了眼不肯跟我回花谷才是呢。”
花灯再好看又怎样，我这一生只要在花谷看着师父便够了。
虽然唐千陌早已跟我形容了灯会的盛大，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各种颜色形状的花灯开满了这十里长街，将夜色映成迷离的梦境。街上人们摩肩擦踵，几乎难以通行。路两旁的小贩努力的叫卖着，混着人们的笑声，烘托着这鼎沸的欢腾。
“师父你看那个荷花灯！”
“师父你看那个鲤鱼灯更好看！”
“师父你看有卖面具的，我们要不要买一个？”
“师父你看那个是不是裴师兄上次给我买的糖葫芦？”
“师父你看。。。”
我看花了眼，雀跃地拉着师父在人群里穿行。
“筱汐你慢点。”
突然一股人流冲进了我和师父之间，我死死拉着师父的手，却终究人小力微，眼睁睁看着师父的指节在我手中缓缓滑出去。我急得要哭出来，视线被人群遮挡，只隐隐听到师父焦急地唤我的名字，却又立刻被淹没在周围的嘈杂中。
“你师父都说了让你慢点跑了嘛。”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我身边，唐千陌拉起我的左手不让我被旁边的人挤倒。他的手粗糙而干燥，毫不温柔，甚至捏的我有点痛，可这一刻他的出现却让我如此心安。
师父也在我们被人群冲散前挤到了我身边，我的右手，终究没有被师父放开。
他们两人一人拉着我一只手，相视一笑。我抬头看着这两个人脸上的光彩和他们默契安定的笑容，终于也没有甩开唐千陌的手，一手抓着一个向着远处灯最亮最热闹的地方奔去。手心传来的温度暖暖的，身边传来的温度暖暖的，我的心好像也有点暖暖的。
“师父那边好多人，我们去看看！”
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的是个巨大的花灯摊子，摊主头顶的横杆上挂着几只异常精美的巨大花灯，每只灯上还贴着字条。
“猜谜取灯。”旁边的柱子上挂着这样的条幅。
“师父，那桃花灯真的好美啊。”我指着最上方的灯叹道。
“想来题目也一定很难，猜不到的话我们筱汐可不要哭鼻子啊。”
“师父这么厉害，一定行的！”
“昭君出塞。天女散花。长生不老。九死一生。各打一物。”师父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谜面。
“昭君出塞？”这是什么鬼谜面，我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师父思索了一会儿，就松开我走到摊前，提笔写下了几行字。那守摊子的老伯连连赞叹，举着木棍将花灯勾了下来给师父。
师父提起那盏灯，又从摊主手中接过一盏小小的荷叶灯，向我和唐千陌走过来，脸上的笑意被灯光映得粉红。
“不辱使命。”师父笑眯眯地把桃花灯递给我，又顺手将那盏只有巴掌大的小灯递给唐千陌，“老板送的，就当还你带我们看灯了。”
唐千陌接过灯，夸张地用自己的手比划着灯的大小，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师父师父，谜底到底是什么呀？”
“亏你还是学医的，连药材的名字都猜不到，看来回去要好好罚你背书了。”师父捏了捏我的鼻子。“昭君出塞，天女散花，长生不老，九死一生。说的是王不留行，降香，万年青和独活呀。”
“啊，真的。师父真厉害。”我打着哈哈准备岔开话题，“师父你看那有卖面具的，我们去看看。”
我看得花了眼，正想抬头问师父，却只见师父随手捡起一只熊猫面具遮在脸前，转头对唐千陌说到：“平时你总带着面具掩着脸，今天我也不给你看了。”
唐千陌咳了咳，才轻轻说着，“你不知道么，熊猫可是我们唐门之宝呢。你故意选了熊猫面具，可是有什么想法？”
师父也不接话，打量了下手中的面具，一边说着“还挺可爱的”一边付钱揣进怀中。
“走吧，我们去东门那边，那里视野比较好。”
“什么视野？”我好奇地问。
“嗯。。就是。。你们到了就知道了。。”唐千陌扭扭捏捏地。
“肯定有鬼。”师父倒是不理会我的抱怨，顺从地牵起我，跟在唐千陌身后。
我左手提着那盏巨大的桃花灯，手上一会儿就没了力气，一路在人群里磕磕碰碰，心疼得快要哭出来。唐千陌大概是回头的时候见到我的窘迫，走过来把我抓着提杆的小手整个握在了他手心里，然后走在我左边为我遮挡着往来的人群。
这小小的体贴在他做来是如此自然，却是我少有的，感受到来自师父以外的人给予关爱。我摇摇脑袋，将“也许由这个人来照顾师父也不错”的念头赶出去，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平时不常见到师父以外的人产生的错觉。
被两双手暖着，我们来到了东门附近。
“这里灯好少哦，有什么好看的。”我不高兴地撇撇嘴。
“就是要灯少才好。筱汐，你跟师父在附近逛逛，我去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没等我回答，他已松手，像一尾入水的鱼，迅速消失在人群。
好在没等我和师父看完旁边卖香囊的小摊，他就举着一只糖葫芦出现在我眼前，随手又递给师父一包糖炒栗子。看在晶亮艳红的糖葫芦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我正舔着外面的糖衣，远处一个光点伴着一声尖鸣就冲上了天空，随即绽开了巨大的金色花幕。
唐千陌居然是带我们来看烟火的吗？
虽然万花过年的时候也会放烟火，可是我从来不曾这么近距离地看过那飞舞的流光，更不曾看过这么盛大而密集的斑斓花朵，仿佛一伸手，就能从天上摘下满怀绚丽的春花。
唐千陌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到了师父身边，悄悄地牵起师父的右手。师父低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扬了扬嘴角，又看向天空。连烟火缤纷的颜色映在脸上，都掩不住师父的神采。我看了看目光一刻没有离开过师父的唐千陌，终于微微叹了口气，努力让自己扭头不再看向两人的方向。如果只有他能给师父这样的笑容，那我只要看着师父一直笑下去就好了。
这场华丽的烟火持续了足有两盏茶的时间，我周围的人一直在议论不知是哪位高官富商有这么大的手笔。烟火结束时，一朵代表着万花的紫色小花绽放在天际，经久不散，我整个人都惊呆了，难道？
我扭头看唐千陌，他果然正笑地开心，靠近师父轻轻问了一句“喜欢么？”
“我们唐大少爷原来还是个土财主，失敬失敬。”师父对他拱拱手，却自己没绷住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唐千陌努力板着脸，“现在我这个土财主要仗势欺人强抢民丁了，快跟我回唐家堡。”把还牵着师父的手聚到二人眼前，说着说着，他自己也没忍住，与师父笑成一团。
不知是不是风太大天太冷，师父的脸上一片红霞。
那天我们逛到很晚，坐在河边看灯的时候我就靠在师父身边睡着了。迷离中，好像听着他们说了一夜的话，淡淡的，远远的。
听师父说，后来是唐千陌一路背着我回到山上的，我有点不好意思，想起梦中那同师父一样坚实的背。
转眼，跟唐千陌认识已有三个年头，我跟师父山中不知岁月的日子终于也被唐千陌的到来分割成一个个等待——重逢——分别——等待的周期。
每天看着师父脸上的神采，我也逐渐接受了这两个人愈发亲密的关系。师父心中，终究也只是把我当做小孩子的吧。于唐千陌，我不再怀有敌意，只希望他能带着我那份，一辈子好好的照顾师父。虽然他们俩都是男子，但对于从小没有受过礼教束缚的我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陪在师父身边的，总归也不是那些说闲话的人。
唯一让我费解的大概就是师父会爱上唐千陌这件事本身吧。
唐千陌会爱上师父我毫不惊讶，毕竟我的师父是那样完美，善良而温柔，认真又洒脱，就连跟在师父身边多年的我，每多跟师父接触一点，都会更加想要亲近这样的美好，何况是甚少从外人身上体会到理解和温暖的唐千陌。
反观唐千陌，身在一个并不为江湖人所喜的神秘门派，做着不能见光的职业，甚至认识三年了，连他面具下藏着一张怎样的脸我们都不清楚。我不是没有恶意的揣测过他是不是毁了容，可师父不在意，我也没有鼓起勇气去问或者试图摘下他的面具，当然打不过他也可以算作一个次要原因。
于是我只能感慨爱情这件事也许本就没有因果逻辑可言，又或者这就是爱令智昏。
幸好唐千陌对师父一直很好。除去常年会托人送来的各种小物件，遇到什么节日的时候他也会尽力办完手中的事来陪师父，尤其是中秋和元宵，三年来不曾漏掉一次。两个人喝酒赏月，品茶钓鱼，有时候唐千陌会替师父做些药圃里的重活，师父就在一旁树荫下安静地看着，有时候两个人又会去逍遥林里找棵大树，唐千陌靠着树坐下，师父躺在他腿上，两个人就说上一天的话。
师父从来没要求过唐千陌为他退隐江湖，唐千陌也甚少主动说起自己的门派或者任务，两个人很有默契的，珍惜着可以得到的每一天的幸福。
彼时彼刻，花香水漾，云淡风轻。
又到了一年中秋。
师父还是一早起来给唐千陌做月饼。自从第一次师父多做了些让唐千陌带回唐家堡，这似乎已经成了惯例，年年唐千陌都是拎着食盒回唐家堡，几个月后再带回自家兄弟们作为回礼送给师父的各种奇怪的礼物。
今年唐千陌来得晚了。
以前他纵然没能在八月十四那天赶到万花，也总是会在中秋当日早些过来，帮忙打些下手，虽然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痴痴地看着师父忙进忙出。
日上三竿，他仍没有出现。
师父看起来毫不在意，却一失手将装着枣泥馅料的碗拨下了桌，他下意识地弯腰去捡，腰中竹笛上的玉坠就荡了出来，好巧不巧，叮的一声就敲在了瓷碗上。师父略微一失神，碗从他指尖掠过，在地上碎裂开来，深红色的馅料缓缓摊开，像一大块快要干涸的血。
师父拾起碗，起身准备扔掉的时候，一道小小的光芒从他腰间坠落下来，划过浅绿色的痕迹。刚刚那轻轻一撞，竟然把坠子上面的那枚玉环磕碎，失去了支撑的第二枚玉环于是带着流苏掉落下来，跌在几块破碎的玉料之间。
我和师父这下彻底愣住，一股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我的心。
师父挤出一丝笑容，那么勉强，蹲下抚摸着冰凉的碎玉。
收拾干净残局，我和师父静静地做着月饼，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整个小院都弥漫着一股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死寂。
月饼做好已经是下午了，唐千陌依然没有出现。
师父拨弄了几下琴弦，细碎的音符根本不成曲调。他又拿起一本医术，可是书页除了被风拂过时一下都没有翻过。他在院子里踱步，转了三十五圈之后终于坐下，望着小院的门口，再也没有动过一丝一毫。
夜已至，有云，无月。
我默默地上了灯，师父塑像般毫无生气，几乎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应该是月上中天的时辰了，我正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准备劝师父不要担心先去休息的时候，小径上传来了脚步声。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心便已沉了下去，这脚步声沉重踉跄，来的人一定受了重伤疲惫至极。
师父却已等不下去，他飞掠出去，身形快的我几乎看不清。
我追出去的时候只见到一身黑衣的唐千陌跌在师父怀里，师父抓着他的手腕，脸上的神情那么惊恐而绝望。
“我来了。”唐千陌虚弱地说着，身上的血气，连相隔甚远的我都能感受到。
师父抱着他放到院中的坐榻上，“我去给你拿药，你撑住。”他的声音慌乱，甚至带着一丝哭腔。
唐千陌拉着他的手却不肯放开，“别傻了，我已是。。必死之人。。别走。。让我多看看你。。。”
“别说了，别说了。。你不会死的，我花谷医术冠绝天下，我不会让你死的。”师父跪在他身边，用自己的侧脸贴着他的手，不知是在安慰唐千陌还是自己。
“我。。咳咳。。”血不停地涌出来，于是唐千陌只好凝视着师父，像要把那个人的影像一直引到自己魂魄的最深处。
“你不要说话。”师父闭目，就着他的右手拼命向他体内输入真气，睫毛上还带着晶莹的泪光。即使万花医术独步天下，能以真气为患者续命，也不可能真的活死人生白骨，唐千陌伤重如此，能来到万花全凭着一口气，如今他见到师父心愿已了，身体更已不堪重负，恐怕就算师父耗费全身修为，也不过是让他多活上一炷香的时间罢了。
道理虽然清明，可我知道，此时已没有任何人或事能横在他们之中，阻止师父的固执，我相信为了这多一炷香的时刻，师父情愿赔上性命。
唐千陌恢复了些许生气，缓缓从师父手中抽出自己的右手，抚上脑后，不知扣了什么机关，取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略带冷峻的脸。
“对不起，这么些年。。。没有以真面目示你。”师父摸上他不曾示人的右脸，手微微地抖着。“如今，你我之间。。再也不会隔着唐家堡了，紫辰，我想，让你看看我。”
“没关系。。我不介意。。不要丢下我。。求你。。”师父低喃着，带着彻骨的悲恸。
“紫辰，我只后悔。。没有多这样。。对你念你的名字。。这两个字那么好。。像你的人一样。。那么美。。”
“千陌。。千陌。。”师父也低低地叫着唐千陌的名字，虽然是第一次，但自然得仿佛在心中早已百转千回。师父自己也坐上榻，将唐千陌抱在怀中，让他舒服地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真暖啊。。你怀里。。就像救我那天你的背一样。。像你第一次对我笑一样。。像你的月饼和身上的药味一样。。又暖。。又甜。。”
师父抿着嘴，只是更加抱紧了他，一滴眼泪啪地滴在唐千陌脸上。
“对不起，年年赏月看灯的约定。。不能遵守了。。”
“不会的，你会活下来，然后每年陪我吃月饼，看灯会。我们还要去放花灯，点烟火。我还有好多话想给你说，还有好多曲子想弹给你听。你答应替我照顾药园，你答应给我讲江湖上的趣事。你不能丢下我，你怎么可以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就为了要丢下我！”师父带着哭腔喊着。
“答应我。。好好活着。。救很多人。。”唐千陌伸手擦掉师父脸上的泪痕，“就当为了我。。赎些杀孽。。好不好。。”
“不好。。”师父的声音彻底哽咽了，“你为什么不自己活下来赎罪。。我不要背负你的人生活下去。。什么悬壶济世，什么救人赎罪。。如果你死了我就去杀人，我陪你下十八层地狱。。”
“你不会。。我相信你。。你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热爱。。生命的美好。。你会。。替我。。看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
“我不要爱没有你的世界。。我不要孤单地活下去。。我怎么可能再‘好好’活着。。”
“答应我。。”唐千陌的气息越来越弱，眼神却带着不容人质疑的坚持，他握上师父的手，等着师父的回答。
师父只得点点头，痴痴地看着怀中的人，看着那张他第一次见到却已是诀别的脸。
“可惜。。今晚。。。没有月亮。。。”唐千陌微微扯扯嘴角，眼神空明，盯着天空中朵遮住月色的云。
突然天地一亮，纯白柔和的光芒立刻倾泻在万物之上。
我抬头。云消，月现。
“月亮出来了！”师父的声音带着欣喜，“千陌你看。。”师父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他一低头，怀中的人已带着安然的笑容，闭目而去。
师父抱紧自己的恋人，贴着他的脸，贪恋地感受着那丝正在消散的温暖。师父的肩背剧烈地颤抖着，脸上的表情也扭曲起来，泪大片大片地从他脸庞滑下，可他终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静默的姿态，反而狠狠地砸在我心上，因为惊吓和悲伤而仿佛凝固的血液此时又流回了身体，我脑中一片轰鸣，眼前一片温热，天地间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只剩那个哭不出声音的背影，散发着我从未体会过的悲伤。